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森中有林 二 森林

所属书籍: 仙症

嘎春河是一条不存在的河,也不能说是真的不存在,河在,但名字不存在于任何一张地图上,只有当地村民才这么叫,其实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,追根溯源,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松花江,或者长白山天池——它到底是从哪流过来的,我爸也根本答不上,他甚至都说不清这条河到底有多长,本来有多宽——不过据他回忆,〇八年那会儿,肯定比三十年前要窄不少,主要因为全球气候变暖,降雨量逐年下降,再加上两岸的原始森林被砍伐殆尽,泥沙这才趁机下山抢了河的地盘。二〇〇八年的秋天,我爸出狱的第二年,带着我回了趟他长大的黑龙江农村老家,原本是打算把我未曾谋过面的爷爷奶奶的坟,连我太爷爷的坟一起,迁回沈阳。可是全村祖祖辈辈的坟都在森林里,森林没了,坟也就都没了。我跟我爸在一片光秃的山坡上扑了个空,后来还迷了路,下山重新回到吕家村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那年我九岁,打小我就没怕过黑,唯独挺惊讶,我爸待在监狱里还有精力关注全球变暖的问题。

说起我爸这个人,他是个酒鬼,自己把自己给喝废了。他的前半辈子,本来滴酒不沾,而且他最烦别人喝酒——骤变发生在二。。六年,我妈车祸去世,我爸从此被酒精缠上了。假如每个家庭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家族日历,那么二六年,在我们一家人的日历上,应该被圈上黑圈儿。那年春天,我妈没了,我爸进了监狱。这些都得慢慢回忆,十三年一晃,有些事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。

我爸小时候挺苦的,五岁没了爹和娘,跟着爷爷在农村山里长大,一个叫新开农场的地方,本来叫吕家村,六十年代跟周边几个村子合并成新开农场,九十年代农场又拆伙,改叫回吕家村。刚叫新开农场的时候,我奶奶从沈阳过来插队,之后跟当地农民结婚,也就是我爷爷,生下我爸,从此跟沈阳的家人决裂,直到一场山火,把她永远留在了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里。关于那场山火,网上查不到,大概发生在一九七八到一九七九年间,再多我也不清楚,都是听姥爷讲的,他嘱咐过我,永远不要跟我爸打听。但我记住了一个细节,那场山火的起因是有人在森林里烧纸,一个村民进山给老婆上坟,在坟前喝醉了酒,纸还着着,人睡过去了——就因为这个,我妈去世后,我跟我爸和我姥爷去扫墓,从来不烧纸,只献花。我爸对烧纸有阴影。

那天晚上,我跟在我爸身后,从山坡上一路朝下走,他的脚步迈得倒是很坚定,一路上也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,可我感觉他也不是很擅长分辨东南西北,身为一个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,不太应该。下山的路上,经过一片木桩,粗细各异,有的已经冒出新枝丫,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被砍倒的,有条小草蛇穿梭其间,一路跟着我,画“S”前进,我反过来追它,它又跑掉,我想继续追,被我爸给骂回来。多年后,我考摩托车绕桩时,突然想起那条小蛇,我把自己想象成它,顺利通过。

我爸最后是奔着灯火走的。山坡下,河对岸,几间农舍的灯光很零散。我爸领着我,敲开眼前最近一家的门,是个独居的老猎户,八十多岁了,我爸竟还认得他,叫了声爷爷——吕家村的男人基本都姓吕,所以叫谁都习惯了不带姓。我爸随后报上自己名字,说,爷爷,我是新开啊,老猎户突然变得很激动,请我们进了屋。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喝着白酒,唠了半宿,原来老猎户跟我的太爷爷是发小儿,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吕家村。老猎户跟我爸说,当年上边下来人推坟的时候,自己本来想替我爸守住祖坟,偏赶那年在山上摔断腿,下不了炕,也没我爸个联系方式,养到再能出门上山时,山都平了。我爸摇着头,没说什么,反倒问起村里的人都去哪了。老猎户说,一大半的人都搬去镇上了,留下来的人,基本都以伐木为生,带卖卖山货。那晚我爸喝醉了,我俩就在老猎户的家里睡了一宿,第二天才回到镇上,搭火车往沈阳返。那是一趟来去空空的旅途,二十几个小时的回程,我爸跟我说的话加在一起没有十句。我后来想,我爸要是没回去那一趟,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跟他同名同姓,可自从那趟回来,他不再只是孤儿,连名字都丢了。

我爸的名字,是他妈妈起的。我的名字,也是我妈妈起的。我叫吕旷,旷野的旷。我妈眼睛不好,双目视力接近全盲,因此寄情于我——目之所及,旷野无边,能看多远看多远——这是她的解释。我妈的眼睛不是天生,是一种后天的视神经疾病,加上当年吃错药,十岁开始,视力就越来越坏,没出两年就基本看不见了。我姥爷为给我妈治眼睛,掏光了家底,还拉一屁股饥荒,老婆跟他离婚,他一个人把我妈带大。我小时候,一年被我姥爷领去四院好几回查视力,人家大夫都说了我妈的病不遗传,他就是不放心。我眼睛特别好,随我爸了。我爸那双眼睛没利用好,大眼漏神,看待问题浮皮潦草,远不如我妈的心眼亮。

在我的印象里,我爸妈的感情应该是特别好,走在路上,永远手拉手。家里洗衣服做饭都是我爸,我妈多不少时间,常用来教我背唐诗。上小学以前,我就会背三四十首唐诗了。小时候,我妈常教育我,人要多读书,书读多了,自然心明眼亮,人生才会进步。如今我长大了,回想我妈的话,对也不对,多少有点儿过时。靠读书进步,时间成本太高,现在人等不起。我说的其实也是自己。我高中一毕业就进入社会,也就是二。一七年。庆幸时代变了,清华北大毕业找工作一样难,学历基本没大用,心里也就平衡了。互联网领导一切了,手机玩儿得明白就能赚钱,年轻人只要把自尊心放一放,出头机会遍地都是,虽然这关并不好过,但我是这么想的,也是这么做的。曾经我也一心想考大学,高中三年成绩还凑合,因为家里穷,本来报考了飞行员,盼着等进了航校就不用再跟我爸伸手要钱,体测跟面试都过了,没承想因为政审被刷下来,理由是我爸蹲过一年牢。为这事,我就想跟我爸要句对不起都没有,一赌气,干脆把高考也给逃了。那年国庆以后,我坐火车去了北京,找不到别的工作,只能送快递,最狠一天干过十六个小时,回宿舍的路上,骑摩托睡着了。宿舍六人一间,有个河南哥们儿,下班就趴床上看直播,工资都给女主播打赏了。开始我好奇,跟着看,接触深了,自己也玩儿了起来,但我的玩儿跟他的玩儿不一样。

二。一八年,我刚注册快手的时候,在注册页面卡了半宿,卡在想不出起啥网名。到后半夜,心一铁,直接输入那六个字:狗眼儿两张嘴。半年后我开通直播,粉丝在直播间都问,为啥叫这么个名?挺瘆人的。我就解释,第一,我上小学时候外号叫狗眼儿,第二,我姓吕,双“口”吕,拆开两张嘴。就这么简单,没创意。最开始粉丝喜欢叫我“狗眼儿”,后来粉丝多了,公屏满屏“狗眼儿”“狗眼儿”,说实话心里还是不舒服,总让我想起上小学挨欺负那段日子,后悔起这个名,活该,改了又怕掉粉,于是慢慢引导他们叫我“二嘴”,等我开始被叫“二嘴哥”时,粉丝刚突破十万。

我的外号都是因为我姥爷。他的右眼是只狗眼睛,像个玻璃球,芯儿是草绿色的。关于他的眼睛,我从小就问,姥爷自己说是执行任务时受的工伤,我爸也这么说,真实情况我也不清楚。我上小学一年级那会儿,都是姥爷来接我放学,蹬个倒骑驴。我户口跟我爸落在大西菜行,小学最开始念的是二经三校,挨着彩塔街,不远就是浑河。我们班的男生,放学一见我姥爷来,就喊他:“老狗眼儿!老狗眼儿!”我也就成了“小狗眼儿”。为这个我没少跟同学打架,可是因为瘦小,基本都是挨打,给自己气得直哭。有几次脸上挂彩儿,坐上倒骑驴,我姥爷就问,又跟人打架了?我说,全都因为你,以后别来接我了,你给我钱,我自己坐公交。我姥爷说不放心,等我上了三年级才能自己走。当时我们班不少同学家长都是开车来接,奔驰宝马也有,我从小自尊心就强,看人家钻进小轿车,我跟空嘎斯罐一车,脸恨不能埋裤裆里。那年姥爷已经五十四岁,蹬不太动了,咬牙下本给倒骑驴装了个马达,劲给足了也不慢,能跑三四十迈,裆底下嗵嗵冒黑烟,呛得我直咳嗽。

我姥爷是个好人,也是个怂人,谁逮谁敢欺负两下,多少次我陪他一起去送嘎斯罐,连饭店小工跟他说话都像毗哒狗似的,也没见他闹过脾气。但他总跟陌生人强调,自己是个警察,公安系统的,别人当然不信,他就亮出自己的警官证,人家更当他精神不好。警官证我看过:廉加海,一九五一年九月十八日出生,汉族,单位是沈阳第二监狱,地址在苏家屯。当年我也不确定真假,但照片上他穿警服的模样确实挺精神,跟老了完全不像一个人。直到二〇〇六年底,我在广播里听到新闻,一个退休的前劳改局领导在深圳被抓,罪名是在九十年代长期贪污受贿,当时姥爷一边做饭一边对我说,姥爷没撒谎吧。那领导就是被我姥爷他们一帮人上北京告下来的,一告十来年。讽刺的是,带头告状的我姥爷,那年刚好到退休年龄,恢复公职后直接领退休金,到死也没再穿回那身警服。

我的初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,她问我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,当时我答不上来。分手以后的某天,我突然给她发了一条微信,回复我的答案,是猪爪跟螃蟹。点击发送才发现,她把我删了。不过我仍然挺感谢她问过我那个问题,因为我本人不是一个热衷回忆过去的人。我想起,在我五岁或六年那年,我妈过生日,我爸买了猪爪跟大飞蟹。我跟我妈爱吃螃蟹,我爸跟我姥爷爱吃猪爪,两样都不便宜,一年上不了我家饭桌几回——那天的一桌菜,就是美好,美好得十分具体。我还记得,我爸上来就把一整盆螃蟹的壳都给揭了,拿勺挨个抠出黄儿来,凑了小半碗,一口喂给我妈。那天还吃了好利来的蛋糕,我妈让我替她吹蜡烛。我妈平常也不喝酒,那天少喝了一点儿,脸红得厉害。饭后,她弹奏了一曲,家里那台电子琴,还是她小时候我姥爷给她买的。弹的哪首曲子我不记得了,总之是《小星星》一类最简单的调儿。我妈还在的时候,教我碰过几次琴,我完全没展露出任何兴趣,我妈也没硬逼,后来她不在了,琴也就再没人碰过。

我妈说过,如果不是因为眼睛,她的理想职业是音乐老师。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学校。我上一年级那年,我妈每周都来学校几趟给我送饭。她干活儿的按摩院在怀远门,对面有家司机食堂,盒饭好吃还实惠,两荤一素五块钱。我最爱吃那家的锅包肉,番茄酱口的,我妈每次就打包了带来。怀远门到大西菜行要坐两站,我妈走路慢,下车再走到校门口,有时候菜都凉了。她会陪我坐在校门口吃完,听着校里校外孩子们的嬉闹声,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,像在欣赏一场音乐会。等我吃完了,她再坐车回按摩院。就那次我对姥爷甩脸子,嫌弃他那破倒骑驴丢人,第二天中午我妈就来了,肯定是姥爷跟她告状了。那天她是拎着一袋子肯德基来的。肯德基好吃,但是家里没条件,那天以前,我只在店里吃过一回,也是我妈带我去的。在校门口,我俩还是在那棵柳树下的石墩子上坐着,我妈先是对我展开批评,教育我不要跟别人攀比,虚荣心最害人。我低头认错,我妈才打开袋子:一个香辣鸡腿堡,一杯可乐,一盒上校鸡块,还有一个草莓圣代。我记得自己吃得特别快,就怕吃慢了圣代别再化了,过程中糊了好几嘴柳絮。吃到最后我又放慢下来,因为要等我班同学从外面回来,我得让他们亲眼看见我吃肯德基。平时我吃饭急,那天却吃了一整个中午,我妈倒什么也没说,就一直陪我坐着,肯德基的塑料袋在她手中叠得方方正正。

也就是那一天,在彩塔街跟青年大街的十字路口,我妈准备过马路,坐237回怀远门,一辆帕萨特把她撞倒了。刚撞完时自己还能爬起来,意识也清醒,人是在坐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没的。当时有目击者称,是我妈过马路闯红灯。我妈不可能闯红灯。后来又有人说,我妈在等红灯的时候,背后被人推了一把,总之人家帕萨特没违章,判也是那么判的,最后象征性赔了三万块钱。

那天是二〇〇六年四月十一号。星期二。黑圈儿中的黑圈儿。

墓地选在回龙岗墓园,我爸让刻碑的把自己名字也凿上去了。刻碑那老头儿说,没见过你这样的,年纪轻轻,多忌讳啊。我爸说,早晚的事儿,何苦再花两份钱。半个月以后,他在外面喝酒,跟人打架输了,竟然回机场取了他上班打鸟用的猎枪,回来找人报仇。机场同事发现枪丢了,一个先给我爸打了电话,另一个直接报案,最后我爸自己去派出所自首,录口供时酒还没醒呢。警察问他,知道偷枪是多大罪吗?我爸还跟人狡辩,说自己偷的算办公用品。还好是自首,最后轻判了。没人知道他到底咋想的,我妈没了以后,我好像变成了透明的,他无论干什么都不会考虑到我。一年后他出狱,我跟他就像陌生人一样。工作丢了,出狱后他又闲晃了一年多,大部分时间待在家养鸟,越养越多,最多的时候,阳台晾衣竿上挂着七个鸟笼子。他一天除了给我做早晚两顿饭,对鸟比对我上心。最招他稀罕的还是那两只黄鹏,活了十来年,高寿。自从那一趟吕家村之行回来,他经

常对着那两只黄鹏说话,管鸟叫爹娘,我就知道我再不可能懂他了。后来他出去喝酒,都是跟几个养鸟的朋友,他养得最好,别人就撺掇他干脆去八一公园卖鸟,他也去了,第一天就卖出去两对儿雏儿,都是那两只黄鹏的后代。鸟成了他这些年的营生,一个礼拜出去摆三四天,卖鸟也卖鸟笼子。我家的小客厅,常年被一地鸟笼子霸占。

我妈没了不久后,我姥爷也不蹬倒骑驴了,改种树。当时我爸劝姥爷别再折腾,搬回家来一起住,他伺候,那是在他出事儿之前。我肯定举双手赞成,姥爷来了,我就不用每天跟我爸大眼瞪小眼。姥爷不同意,倒骑驴虽然蹬不动了,但他就是闲不住,认准那个种树的活儿:万里大造林——那是一个在辽宁跟内蒙古两省红极一时的投资项目,几个老板加明星,以超低的价格从政府手里购地,雇人栽上树苗,不用等树苗长大,就连地带树卖出去,赌增值,类似炒股票。项目被包装成了公益事业,种树防风固沙,倒手还能赚钱,当时广告做得铺天盖地:“万里大造林,利国又利民。”一半年不到,就被揭穿是非法集资,几个老板被抓,成了个历史笑话。我姥爷就是这场笑话里的一个小标点,种树人。跟他一样的小标点,据说还有六七十个。但他们也是这场骗局中,仅有没亏还赚的一批人。这批人被公司雇去,划片儿种树,每个月能领一千多块钱。一车车杨树苗用卡车运来,他们只管种。我姥爷分的片区在国道边,过了机场再往东,马上到农村了。他一共负责十亩地,道北边四亩,道南边六亩。姥爷把自己在市里租的房子退了,直接搬进了国道边的小砖房里,连吃带住地种树。我爸进去以后,我被姥爷送去了武校,就冲武校管吃住,一周五天住校,周六日他接我回砖房去住。姥爷说他实在没精力一边种树一边带我,希望我理解。说真的,要不是小时候耽误那一年文化课,我学习应该能挺好。我用脚步丈量过那两块地的每一寸土,夏天逮蛐蛐、蜻蜓、扁担钩,到了冬天,赶上场一尺多深的大雪,就够我蹦魅一下午了。姥爷种树有自己一套规矩,他是先围着两块地界勾边儿,每块先种四条棱,好比画画前先裱好了画框,宣告这是属于他的画布,他人禁止涂抹。从夏天到秋天,我亲眼见证姥爷完成了自己的初步规划,南北两块地被杨树苗圈成两个四方的空场,可惜没等到用绿色填满,项目就黄了,姥爷自然也停止了种树,靠养老金过活,但那两块地始终没人来收,他就一直在那间砖房里住着,非说自己在那睡得踏实。十年后,在我动身去北京之前,自己去看过他一次,他整个人精神焕发,胃口很好,但比过去絮叨了,三句不离我七岁以前的事。他种的那些杨树苗,都已经长到很高了,每一棵树干上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。其中正对窗子的一棵,树干正中刻着一个很显眼的“婕”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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